金融危机与公允价值：源起、争论与思考

陈旭东 逯东

（西南财经大学会计学院  610074）

一、引言

本次全球金融危机源于美国次贷市场，通过各类金融产品、金融机构和金融市场，迅速在全世界蔓延。次贷危机主要产生于次级房贷借款标准问题，结构性融资贷款后出售和分销模式（originate and distribute）所衍生的评估信息不清和市场流动性问题，金融机构风险管理的失控以及金融监管机构对于资本需求和信息披露的监管不到位等诸多方面。

公允价值会计（Fair Value Accounting），是指以市场价值或未来现金流量的现值作为资产和负债的主要计量属性的会计模式，它区别于传统的历史成本法。金融产品和工具采用公允价值计量成为目前国际会计的潮流，在商品期货和衍生金融产品等交易中已实行多年，采用这一方法，是为了使资产负债表更准确地反映企业的真实价值。2007年11月美国会计准则委员会（FASB）为整合其公告中不同公允价值的定义与应用，发布了FAS157号准则。当其全面实行之时，美国的楼市泡沫已经开始爆破，只是其影响仍未扩散，故未引起市场重大反响。但随着次贷危机的恶化，公允价值会计方式所产生的影响越来越大，不仅无助危机的控制，而且还间接使危机陷入螺旋式失控状态，引发金融系统的信心危机并造成金融机构产生流动性问题。如，雷曼兄弟（Lehman Brothers Holdings）在垮台之前，才宣布其住宅及商业房贷有关头寸的市价毛损失约为70亿美元，美林银行（Merrill Lynch）在被美国商业银行收购之前，亦为增强其资本及降低损失暴露，出售了大部分的抵押债务债券（CDO），产生44亿美元的税前损失。这些快速且不寻常的证券组合的大幅减值损失，是促使雷曼兄弟倒闭及美林丧失其独立性的主因。同样地，美国保险巨擘AIG（American International Group）在2008年9月寻求政府帮助，得到联邦准备银行850亿美元担保放款，在此之前AIG才在今年第二季增资200亿美元，以弥补前二季因市价损失及持有到到期日之房贷相关证券非暂时性资产受损。AIG前执行官苏利文（Martin Sullivan）在众议院作证时即表示，采用公允价值会计导致了AIG必须向政府寻求帮助。

因此，在金融危机期间，公允价值会计始终被企业界（主要是银行和保险业）认为是造成此次金融危机的成因之一，尤其是在信用紧缩的情况下，资产负债表日的退出价格为抛售低价（distressed transactions），而非金融商品拟继续持有的真实经济价值，故不断提议停止使用FAS157。在金融危机中，各国政府在纷纷推出稳定金融的措施同时，纷纷要求相关机构和组织对于会计准则和规范进行重新审视和检讨，使得会计问题也成为金融危机中的重点关注和讨论问题之一。如，在2008年9月和2009年4月的G20会议上各国元首强调需要趋同的会计准则，呼吁会计准则制定机构尽快与监管机构进行合作，改进资产估值和准备金标准，完成一套高质量的全球会计准则；2008年9月30日，美国证监会（SEC）和FASB联合发布关于在不活跃的市场采用合理价值计量的指引，这个联合公告说明了当不存在活跃市场时，公允价值的度量问题。2008年10月3日生效的美国政府《经济稳定紧急法案》中的133条特别要求要求SEC研究公允价值标准对于金融机构，包括储蓄机构的适用性，并授权证监会停止应用FAS157的权利，并要求在90天内向国会提交研究报告。2008年12月30日，SEC向国会提交报告表示，公允价值条款不可废止，但应修改完善。特别是对于确定不活跃、不流动市场的公允价值需提供进一步的指引，调整非暂时性受损的指引。与此相对应，2008年10月31日，IASB发布了当市场不活跃时公允价值计量的专家咨询小组报告；2008年10月，IASB允许在特定情况下，对于特定的金融工具进行重分类；2009年4月9日，美国会计准则委员会正式发布工作人员立场报告，旨在对于公允价值的计量和证券减值进行指引和强化披露。FAS 157-4当资产和负债交易量和交易水平显著下降和确认为非有序交易时决定公允价值，提供了公允价值计量的指引，以与FAS 157公允价值计量的原则更加一致。FAS107-1和APB 28-1金融工具公允价值的暂行披露，旨在对于证券的减值损失的表述和建立更加清晰和一致的计量提供了附加指引。

那么为什么在金融危机的背景下，公允价值会计会产生严重的分歧和争论？争论的焦点如何？如何解决和调和这些争论？这场争论对于会计研究和会计实务的意义何在？本文试图对这些问题进行一些回答。

二、相关的背景与争论

会计界经过数十年的争论后，对于财务报表应提供投资者具有决策相关性的信息作为优先考虑的因素，而公允价值是普遍认为最具有价值相关性的。FASB认为金融工具会计的长期度量目标是应用公允价值度量和报告金融工具。美国会计准则委员会（FASB）为整合其公告中不同公允价值的定义与应用，发布了FAS157号准则。根据该准则，公允价值是指在计量日市场参与者之间的有序交易中，出售一项资产或转让一项负债的价格，公允价值分三级表示，企业应依序采用，除非企业能证明无法取得第1级和第2级信息，不得以第3级信息作为公允价值的依据。

同时，企业应采用假设资产负债表日出售资产或偿还债务的退出价格（exit price）作为衡量公允价值的基础。2009年4月9日，美国会计准则委员会正式发布工作人员立场报告中，FASB还就金融机构如何使用公允价值第二个层级提供一套两步测试法。作为进一步作为在市场不活跃条件下的指引。

公允价值会计准则在美国金融界的应用，除了具有提高财务信息相关性和有用性的一般目标外，还有着特殊的背景。20世纪80年代美国曾发生严重的储蓄和贷款危机，一些储蓄及住房贷款机构利用会计手段掩盖问题贷款，最终导致400多家金融机构破产，在联邦储蓄保险公司无力赔偿的情况下，联邦政府动用1000多亿美元联邦储备基金予以补救。从那以后，美国金融界就倾向于以公允价值计量金融产品。从某种意义上说，“公允价值”概念正是由于80年代美国储蓄和房屋贷款危机而引入的，这一原则被2006年美国财务会计准则委员会发布的FAS157号会计准则——公允价值计量推向了高潮。

对于这次金融危机，一些团体（主要是金融机构）批评公允价值会计，包括FAS157的度量指引。这些批评包括：

1.由于损失是暂时的，当市场恢复正常后，损失将逆转，因此报告的损失是误导的。

2.公允价值难以估计，因此是不可靠的。

3.报告的损失对于市场价格有负面的影响，导致进一步的损失，从而增加金融系统的总体风险。

公允价值会计的支持者认为，公允价值会计有益于投资者，主要原因在于：

1.相比于现存的其它报告方法，即便是在极端的市场情况下，它要求和允许企业报告数量更及时、精确和可比。

2.它要求或允许企业以有规律和持续的基础报告当前的数量。

3.它限制了企业操纵其净盈余的能力，因为它是报告一定时间内资产和负债的收益和损失，而不是报告一项交易结果的实现值。

4.公允价值估计的变化导致的收益和损失所表示的经济事项，使得企业和投资者可能发现有价值的附加披露。

在此次危机中，公允价值暴露出的问题主要体现在：一是公允价值较之于历史成本加剧了市场的波动。公允价值较之于历史成本更加动态，更能反映资产和负债的实时价值，但另一方面也加剧了资产和负债的价值变化，并通过公允价值计价工具的损益变动加大了收益的波动性。在此次危机中，各金融机构因为持有大量抵押类证券，按照公允价值计量出现了大量未实现（unrealized）且未涉及现金流量的损失。这些损失仅具有会计意义，但这种天文数字的“账面损失”却扭曲了投资者的预期，造成资本适足率的下降、财务比率的恶化、以及资金成本的提高，甚至迫使金融机构紧急出售资产，进一步造成金融资产价格的下跌。二是缺乏在非活跃市场运用公允价值的指引加剧了市场的动荡。从公允价值的定义来看，有序交易是其运用的一个前提，但在危机中，大量机构被迫变现资产，形成的价格并不符合公允价值的前提，但会计准则中缺乏对此类情况的具体指引，使得会计主体不得不按照不合理的市场价格进行公允价值计量，进一步增加了“账面损失”额，加剧了“价格下跌—资产减计—恐慌性抛售—价格进一步下跌”的恶性循环，可能造成会计报告使用者的决策错误。三是根据新修定的FAS 141(R)，对于合并收购之被合并金融机构的放款，必须以公允价值衡量，亦即以出售价格衡量，并须考虑流动性与信用风险的折价，因此可能造成因收购而取得的放款，其价值大幅低于其账面价值（放款金额减备抵呆帐）。此一新的会计规则，在金融危机下进一步造成金融机构间合并收购案件的大量萎缩，不利金融机构的整合。尤其是实施萨班斯法案（Sarbanes-Oxley Act of 2002）后，审计人员的法律风险大幅增加，对于资产减损的认定倾向采取高标准，因此造成不切实际的大量资产减损损失，金融机构的营运能力也随之下降，此亦公平价值会计被认为是加速造成金融危机的主要原因。

目前，两大会计组织FASB和IASB，已经联合成立了多个工作和咨询小组，共同协调相关的准则和研究公允价值与金融危机的相关问题，如，公允价值会计对于金融机构的资产负债表的影响；公允价值会计对于2008年银行倒闭的影响；公允价值会计对于投资者获得的财务会计信息质量的影响；对于在信用紧缩情况下，公允价值评估的指引等问题等。

三、思考

这些争论乍看起来都有道理，如何调和以及解决这些争议，需要我们进一步思考会计的本质和寻求金融危机中的一些实证结果。

理论上，公允价值会计应该是可能最好的计量属性，对于引导管理层自愿披露以及投资者关注询问管理层关键问题。当企业报告了未实现的收益和损失，其管理层有动机在会计报告中的管理层讨论和分析中解释原因，以及在这期间那些是向好的方向发展，那些是向坏的方向发展。以及公允价值度量的特征。如何企业的管理层不能合理地解释未实现的收益和损失，那么投资者至少可以关注这段时间内发生的相关事件，能够敦促管理层进一步解释(Ryan 2008)。

如果市场价格仅仅是反映了所有资产和负债的基本面，那么毫无疑问，公允价值会计系统是最好的。市场价格在经济中是一把双刃剑，市场价格通过供给和需求的平衡反映资产的基本面价值，随着这些企业基本面价值的变化，市场价格产生改变，这导致了价格的波动。但是，市场价格通过影响企业的行动，也影响市场的结果。但是，当市场存在不完美，公允价值会计与历史成本会计的优势就不再是明确的。

当我们在讨论有关会计的争论时，重要的是知道会计的终极目标是什么，会计准则的目的是什么，会计是为谁服务的，是仅仅为权益投资者的利益吗，还是更广泛的投资者的利益，或者本质上更广泛的投资者，以及更广泛的公众利益。会计准则告诉我们，财务报告的目标是向财务报告使用者提供与企业财务状况、经营成果和现金流量等有关的会计信息，反映企业管理层受托责任履行情况，有助于财务报告使用者作出经济决策。财务报告使用者主要包括投资者、债权人、政府及其有关部门和社会公众等。在会计的信息质量的要求中，明确了会计信息的相关性、可靠性以及可比性。因此，理论上，一个好的会计计量方法应反映经济实质，具有相关性、可靠性和可比性等质量特征，以及相对较低的度量成本。学术的研究在这场争论中应该发挥显著的作用，公允价值和历史成本是会计报告中最重要的计量方法，他们在促进使用者投资决策和管理者受托责任评价方面都具有一些优势，在这些不同的计量基础的选择中，应该综合权衡会计信息质量要求的相关性、可靠性和可比性等，但是一个困难是这些属性目前并没有精确的经济意义，会计准则的提出和制定应建立在实证研究和实验的基础上。最近的一些研究认为，公司的价值并不是仅来源于单项资产的市场价值，而且还包括商业模型下如何组合资产。许多企业的商业模型是以高于投入的价格生产和销售产品，即通过市场套利来增加价值，因此，公允价值会计采用盯市的方法，对于那些需从客户那里获得交易价值的经营模式具有较大的局限性。现有的一些研究认为，公允价值会计的运用需要满足一定的条件，如(Nissim and Penman 2008)提出的5大应用公允价值的原则。包括最重要的一对一原则（the one to one principle）：当股东价值直接随着市场价值发生变化，公允价值就是适当的，典型的是对冲基金的情形，它们持有的投资价值随着市场价格的变化而变化；二是配比原则。三是信息守恒原则（the information conservation principle）。四是无套利估计原则（the no-arbitrage estimation principle）。五是修复原则（the truing-up principle）。其中一对一原则是最重要的，如果该原则不能满足，其他原则是无效的。这5条原则提供评估公允价值的经济基础的一个起点。

会计的目标和视角是存在优先度的竞争的。如果我们关注盈余，我们应该选择以市价计价的系统，相反，如果我们关注稳定，我们可能应选择以摊余成本计价的系统。随着全球金融市场的发展和股权投资的广泛性，公司获取利润的潜力，是许多人关注的重点，因此也是财务会计准则关注的重点。公允价值会计就是这种发展的必然结果。市场在某一时点对于公司资产的支付很好地表示了股东价值的增加，比简单的摊余价值和市场产生的收益。由于公允价值会计的关注要点在于盈余，那么是否公司创造盈余的潜力就是评估一家金融企业的唯一办法。对于某些商业模型来说，其盈利能力可能不如其财务状况的稳定重要，金融机构，如银行和保险公司可能就是这样，对于描述其财务会计报告，更关注组成其稳定或不稳定的信号，而不是其盈利能力。这就引发了一个问题，为什么需要对于所有的金融机构采用公允价值会计，而不是那些对于关注盈余比关注稳定的更重要的企业，或者是为什么不给企业一些选择，如何估价和计量其资产价值。

银行业在国民经济中发挥着重要的金融中介作用，但是银行业区别于其他企业的显著特征在于银行负债的特征，银行很难使得其资产和负债的期限结构配比。事实上，这就是银行的一个独特作用，将短期负债转化为长期资产，因此，存款人能够获得高度流动性的同时，其收益也接近于长期资产的收益。其它的金融中介业也具有重要的作用，但与此完全不同，如证券业和基金业。金融危机为理解和研究金融业公允价值的计量提供了机遇和数据。由于银行负债的特征，银行很难使得其资产和负债的期限结构配比。因此，银行独特的地方在于其稳定的潜力比其盈利的潜力更重要。银行的股权投资者关心银行的盈利能力是合理的，但是存款人，借款人和其对应方不是，他们更关心银行是否会破产，以及长期的财务状况的稳定。他们真正关心是否在可预见的将来和债务到期时，银行的资产收益足够偿还起负债。他们想了解是否银行是稳定和持续经营的，从而知道现金流的来源和质量，而不是这些资产的市场价值。

基于这种实质性的差异，要求银行与证券公司和对冲基金进行竞争，就是一个敏感的政策问题，银行过度的杠杆化，也就是获得风险调整的收益，这些企业的经营结果并不应由其绝对值来判断，而是他们获得收益承担的风险来判断。投资者理论上应该对于这些公司采取低风险的政策获取低的收益感到高兴。公允价值会计允许其调高其资产的价值，这样银行会把更多的资产放在交易目的项下，与此同时他们也承担了更多的风险，这些，但是这些升值的资产的未实现收益强化了企业的盈余，这就是产生金融危机。

会计的实践者可能希望使得各种金融机构的会计报告更加可比，而这符合权益投资者的利益。但更重要的是，保证各种金融机构的会计报告不被未预期的市场价格的波动所扭曲也是重要的。真正的解决办法，在市场繁荣时期可以减少短期投机行为的激励，并在市场衰退时期为资本损失提供保护。为实施这一工作，在乐观和悲观的不同市况下，可能需要重新设定如何管制资本，以避免顺周期的现象。

会计经常被认为是一种面纱，仅仅是进行详细地计量和反映，并不影响一家公司的基本面和公司的行为，但这仅在无摩擦的竞争环境下成立，在这种情况下，会计是无关。但是我们生活在一个并不完美的世界里，交易的价格可能并不是假定的无摩擦的竞争市场的价格，因此，实际的经济决策受到披露和计量的数量影响，会计是相关的，了解这种不完美特征和后果是理解会计的关键因素之一。而公司治理和公允价值会计常常被认为是同一硬币的两面，政策制定者应该明白，简单地转向公允价值，而不强调解决金融系统的其他不完美，并不能保证福利的改善(Plantin, Sapra, and Shin 2008)。他们的分析性模型表明，公允价值的顺周期效应，导致金融系统的系统性风险。在不完美的资本市场条件下，去掉一些摩擦（如，增加会计信息透明度），但不考虑其他的市场摩擦，并不能保证增加社会福利。在某些情况下，透明由于引致了次优的决策，反而降低了福利。

历史成本会计，由于依赖于过时的价格，会扭曲经理人资源配置的决策。公允价值会计对于经理人决策产生实际影响，引致了人为的资产价格波动，这个影响反过来，又会导致经理人次优的资源配置决策。公允价值会计的这种非预期的不利结果，以前的政策制定者并没有意识到。而这种情况最严重的是，当金融机构的资产结构是长期的、不流动的特征时尤其明显(Plantin, Sapra, and Shin 2008)。

因此，并没有一个适用于所有情况下的好的会计系统，会计应该是根据环境的不同而有差异的。

会计问题不是一个单纯的计量问题，会计业不能与当前的战略性议题、企业、经济和财务问题分割。会计问题的解决需要涉及多领域协同和努力。但是会计行业应推动公开、透明和改善公司治理做法，改善风险管理。为发挥这些作用，会计业要积极设计、执行合理的会计方法、财务报告和披露准则。金融危机提供了思考、理解会计的本质的机会，也使得会计在解决危机中发挥着重要作用，经历金融危机后，会计业必将有更大的发展。